小说外遇男人如何成功离婚

1,

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旧式工房的窗户被风力一次次地推揉,玻璃、木质窗框以及悬挂的腌肉持续地撞击着,对于失眠的杨泊来说,这种讨厌的噪音听来令人绝望。

房间里有一种凝滞的酸臭的气味,它来自人体、床铺和床铺下面的搪瓷便盆。杨泊闻到了这股气味,但他懒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起来。

杨泊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睡中将一只脚搁到了他的腹部,杨泊的一只手抓着孩子肥厚的小脚,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绺头发。他觉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头脑随同面部一起浮肿起来。

在早晨最初的乳白色光线里,杨泊听见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里吹响哨子,一些新鲜活泼的人声市声开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杨泊知道天亮了,他该起床了,但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需要睡上一会儿,哪怕是睡五分钟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啼哭,于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体压在杨泊身上,从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后朱芸坐在被窝里给孩子把尿,便盆就贴着杨泊的脸,冰凉而光滑。他听见朱芸嘴里模拟着孩子撒尿的声音,她嘴里的气息温热地喷到杨泊脸上,类似咸鱼的腥味。杨泊睁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过,朱芸的头发散乱地披垂着,粉绿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个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脸色显得枯黄发涩,杨泊不无恶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陈列的木乃伊女尸。

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闹钟说。

杨泊朝外侧翻了个身。这句话也是他们夫妇每天新生活的开始。你该起床了,去取牛奶。几年来朱芸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杨泊突然无法忍受它的语调和内涵。杨泊的脚在被子下面猛地一蹬,他说,我要离婚。

朱芸显然没有听清,她开始给孩子穿棉衣棉裤。朱芸说,我去菜场买点排骨,你马上去取牛奶,回来再把炉子打开,听清楚了吗?

我要离婚,杨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闷,语气却很坚定。

床板咯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朱芸走出了房间。她打开了有线广播的开关,一个女声正有气无力地播送天气预报。关于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关于风力和风向,关于渤海湾和舟山群岛的海浪和潮汛。杨泊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的生活有什么联系,他也不知道朱芸为什么每天都要准时收听天气预报。现在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会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朱芸拎着菜篮回家,看见孩子坐在地上,将糖果盒里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满地都是,而杨泊仍然没有起床。

你今天怎么啦?朱芸愠怒地走过去掀被子,你不上班吗?你不送孩子去幼儿园啦?

她的手被杨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见杨泊的头和肩部从被窝里慢慢升起来,杨泊的眼睛布满血丝,一种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离婚,杨泊说。

你说什么?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开玩笑?

说正经的,我们离婚吧。杨泊穿上假领,浊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现在停留在墙上,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结婚合影。

杨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暖昧的微笑,他说,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我要离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边,起初她怀疑地看着杨泊脸上的表情,后来她便发现杨泊并非开玩笑,朱芸的意识中迅速掠过一些杨泊言行异常的细节。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脸色苍白,她看着杨泊将他汗毛浓重的双腿伸进牛仔裤里,动作轻松自如,皮带襟上的钥匙链叮叮当当地响着,朱芸扬起手朝杨泊掴了一个耳光,然后她就呜呜地哭着冲出了房间。

2,

自杨泊表明了离婚意愿后,朱芸一直拒绝和杨泊说话。朱芸不做饭,什么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织孩子的毛衣,偶尔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杨泊,发现杨泊胃口很好地吞咽着通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动了动。她轻轻骂了一句,杨泊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也许是畜生,也许是猪猡,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骂他。杨泊耸耸肩,把碗里的由味精和香料调制的汤也喝光了。

杨泊故意很响亮地顺着嘴,他说,世界越来越进步,日本人发明了方便面,现在女人想让男人挨饿已经不可能了。

他看见朱芸绷着脸朝地上唾了一口。她用竹针在烫过的头发上磨了磨,又骂了一句,这回杨泊听清了,朱芸在骂他神经病,杨泊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挖了挖鼻孔,然后他举起食指凝视着上面的污垢,一点不错,我就是个神经病。

杨泊说着就将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弹到了地上,神经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烤火的炉子早已熄掉,谁也没去管它,朝北的这个房间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杨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旧的扑克,牌阵总是无法通联,他干脆将扑克扔在一边,转过脸望着沙发上的朱芸,他看见朱芸的脸上浮动着一些斑驳的阴影,他不知道那些阴影是窗帘折射光线造成的,还是直接来自她恶劣的心情。现在他觉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着时更加难看,而她在黄昏时的仪容也比早晨更加丑陋。

你老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杨泊搓了搓冻僵的手,他说,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跟畜生说话。朱芸说。

谩骂无济于事。现在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谈谈,我知道这要花时间,所以我向单位请了两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这点时间。下个星期我还要去北京出差。

那么你先告诉我,谁是第三者?是俞琼吧?我不会猜错,你已经让她迷了心窍。是她让你离婚的?

不。你为什么认为一定有个第三者呢?这实在荒唐。杨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他说,是我要跟你离婚,我无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么简单。跟别人没有关系。

你把我当一只鞋子吗?喜欢就穿,不喜欢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来,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我哪儿对不起你,我是跟谁搞腐化了,还是对你不体贴了?你倒是说出理由来让我听听。

朱芸扔下手里的毛线,冲过来揪住了杨泊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抻着,她的眼睛里沁满了泪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负义,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给你打洗脚水,我怀胎八个月身子不方便,我就用嘴让你舒服,你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说呀!说呀!

杨泊的身体被抻得前后摇晃着,他发现女人在愤怒中触发的暴力也很可怕。

杨泊顺势跌坐在床上,整理着衣领,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你疯了,离婚跟洗脚水没有关系,离婚跟性生活有一定关系,但我不是为了性生活离婚。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对吗?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枪朝杨泊砸过去,噙着泪水,你找这个理由骗谁去?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听见过我们夫妻吵架。结婚五年了,我辛辛苦苦持家,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可我从来没有跟你吵过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说话,你凭什么?

离婚跟吵架次数也没有关系。杨泊摇着头,扳动了玩具手枪的开关,一枚圆形的塑料子弹嗖地打在门框上。杨泊看着门框沉思了一会,然后他说,主要是厌烦,厌烦的情绪一天天恶化,最后成为仇恨。有时候我通宵失眠,我打开灯看见你睡得很香还轻轻打鼾,你的睡态丑陋极了,那时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枪,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枪,说不定我会对准你的脸开枪。

我不怕你的杀心。那么除了打鼾,你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夏天时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味。

还厌烦我什么?

我厌烦你饭后剔牙的动作,你吃饭时吧叽吧叽的声音也让我讨厌。

还有什么?

你总是把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一到夜里你守着电视没完没了地看香港电视连续剧,看臭狗屎一样的《卞卡》。

继续说,你还厌烦我什么?

你从来不读书不看报,却总是来跟我讨论爱情,讨论国家大事。

还有呢?你说下去。

我讨厌你跟邻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亲亲热热,关上房门就骂人家祖宗三代,你是个庸俗而又虚伪的女人。

全是屁话,朱芸这时候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她说,你想离婚就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这么说你跟我结婚时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把戏?

不。你又错了。杨泊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说。当初我爱过你是真的,结婚是真的,现在我厌烦你,因此我必须离婚,这也是真的。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事物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你我都应该正视现实。现实往往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现实就是我们必须商讨一下离婚的具体事宜,然后选一个好天气去法院离婚。

没那么便宜。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休想离成婚。朱芸咬紧牙关,她的脸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中迸射出一种悲壮的白光,然后她从饼干筒里掏出了半袋苏打饼干就着一杯冷开水开始吃饼干,朱芸一边嚼咽着饼干一边说,你她妈的看错人了,你以为我好欺负?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蹬了,我凭什么白白地让你舒服?

这又不是上菜场买菜,讨价还价多么荒唐。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说我们的夫妻生活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杨泊提高了声调说,必须离婚了。

我不管这一套,我咽不下这口气。朱芸把房门用力摔打着走到外面。

杨泊跟了出去,他看见朱芸进了厨房,朱芸在厨房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突然抓过刀将案板上的白菜剁成两半,杨泊倚着房门注视着朱芸的背部,他说,现在剁白菜干什么?现在迫切的不是吃饭,而是平心静气的商讨,我们还没有开始谈具体的问题呢。

朱芸不再说话,她继续剁着白菜,一直到案板上出现了水汪汪的菜泥,她用刀背盲目地翻弄着白菜泥,杨泊凭经验判断她在盘算什么有效的点子。他看见她缓缓地转过脸,以一种蔑视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你非要离也行,朱芸说,拿两万元给我,你拿得出吗?没有两万元你就别来跟我谈离婚的事。

杨泊愣了一下,这个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朱芸知道他不可能有这笔巨款,因此这是一种明显的要挟。杨泊摸摸自己的头皮笑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离婚为什么一定要两万元?为什么要了两万元就可以离婚了?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朱芸这时候走出了厨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和嘲讽的微笑。朱芸到外面的走廊上抱起了孩子,然后她朝杨泊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车钥匙,我带孩子回娘家住几天,你慢慢地想,慢慢地筹钱,你还想谈什么就带上两万元去谈。我操你妈的X。

3,

杨泊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朱芸骑着车驮着孩子经过楼下的空地。

在冬夜寒风的吹拂下,杨泊的思想一半在虚幻的高空飞翔,另一半却沉溺在两万元这个冷酷的现实中。他的五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击着窗台。两万元是个难题,但它不能把我吓倒。杨泊对自己轻轻地说。

在一个刚刚启用的路边电话亭里,杨泊给俞琼挂了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听见俞琼熟悉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从话筒里嗅到了海鸥牌洗发水的香味,并且很唯心地猜测俞琼刚刚洗濯过她的披肩长发,于是他说,你在洗头吗?别老洗头,报纸说会损坏发质。

没有。俞琼在电话线另一端笑起来,你说话总是莫名其妙。来了几个同学,他们约我去听音乐会,还多一张票,你马上也来吧,我等你。我们在音乐厅门口见面好了。

我没心思听音乐会。我要去找大头。

为什么又去找他?我讨厌大头,满身铜臭味,暴发户的嘴脸,俞琼用什么东西敲了敲话筒,她说,别去理这种人,看见他我就恶心。

没办法,我要找他借钱,两万元,不找他找谁?

为什么借那么多钱?你也想做生意吗?

跟朱芸做生意,她要两万元,你知道这是笔什么生意。

电话另一端沉寂了一会,然后突然啪地挂断了。杨泊隐隐听见俞琼的反应,她好像在说恶心。

这是俞琼的口头禅,也是她对许多事物的习惯性评价。杨泊走出电话亭,靠着那扇玻璃门回味俞琼的反应。是够恶心的,但恶心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

走在人行道的最内侧,杨泊的脚步忽紧忽慢,他简短地回忆了与朱芸这场婚姻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面了。譬如婚礼,譬如儿子出世的记忆。他只记得一条白底蓝点子的裙子,初识朱芸时她就穿着这样一条裙子,现在他仍然清晰地看见它,几十个蓝色小圆点有机排列在白绸布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杨泊走进大头新买的公寓房间时发现自己突然感冒了,杨泊听见了自己说话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大头穿着一件羊仔皮背心,上身显得很细很小,头就显得更大了。杨泊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说,没什么事,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最近又发什么财啦?大头狐疑地看看杨泊,突然笑起来说,我长着世界上最大的头,别人的心思我都摸得透,你有话慢慢说,先上我的酒吧来坐坐吧,杨泊吸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朝酒吧柜里面张望了一眼,他说,那就坐坐吧,我不喝酒,我感冒了。

喝点葡萄酒,报纸上说葡萄酒可以治感冒的。大头倒了一杯酒给杨泊,补充说,是法国货,专门给小姐们和感冒的人准备的。我自己光喝黑方威士忌和人头马XO。

我不喝,最近这个阶段我要使头脑一直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在闹离婚?大头直视着杨泊的脸,他说,满世界都在闹离婚,我不懂既然要离婚,为什么又要去结婚?如果不结婚,不就省得再离婚了吗?你们都在浪费时间嘛。

你没结过婚,你没法理解它的意义。杨泊叹了一口气,环顾着房子的陈设和装修,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没离过婚,所以你也没法理解它的意义。

意义这种字眼让我头疼,别跟我谈意义。大头朝空中挥了挥手,他的态度突然有点不耐烦,你是来借钱的吧?现在对你来说钱就是意义,说吧,你要借多少意义?

两万。这是她提出的条件。杨泊颓然低下头,他的旅游鞋用力碾着脚下的地毯,杨泊说,别拒绝我,我会还你的,我到时连本带息一起还你,我知道你的钱也来之不易。

看来你真的很清醒。大头调侃地笑了笑,他拍着杨泊的肩膀,突然说,杨泊杨泊,你也有今天,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欺负我的事吗?你在孩子堆里逞大王,你把我的腰往下摁,让我做山羊,让其他孩子从我背上一个个跳过去?

不记得了。也许我小时候很坏,很不懂事。杨泊说。

你现在也很坏。大头的手在杨泊的后背上弹击了几次;猛地勾住了杨泊的脖子,然后大头以一种异常亲昵的语气说,杨泊,借两万不在话下,可是我也有个条件。你现在弯下腰,做一次山羊,让我跳过去,让我也跳一次玩玩啦。

你在开玩笑?杨泊的脸先是发红,然后又变得煞白。

不是玩笑,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特别记仇。

确实不是玩笑,是侮辱。杨泊站起来用力撩开大头的手。我以为你是朋友,我想错了,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商人。杨泊走到门口说,金钱使人堕落。这是叔本华说的,这是真理。大头,我操你妈,我操你的每一分钱。

杨泊听见大头在后面发出一阵狂笑,杨泊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在楼梯上他站住了,在短暂而紧张的思考以后,他意识到这样空手而归是一个错误。虚荣现在可有可无,至关重要的是两万元钱,是离婚事宜的正常开展。于是杨泊又鼓起勇气回到大头的门外,他看见大头扛着一根棕色的台球杆从里面出来。杨泊咬了咬牙,慢慢地将腰往下弯,他的身体正好堵在防盗门的外面,堵住了大头的通路。

你跳吧,杨泊低声地对大头说。

我要去台球房。我喜欢用自己的台球杆,打起来顺手,大头用台球杆轻轻击打着铁门,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吗?

你跳吧。杨泊提高了声音,他说,别反悔,跳完了你借我两万元。

跟我一起去玩吧,我保证你玩了一次,还想玩第二次。

我不玩台球,我想离婚,杨泊几乎是怒吼了一声,他抬起头,眼睛里迸出逼人的寒光,来呀,你跳吧,从我身上跳过去!

大头犹豫了一会儿,他把台球杆靠在墙上说,那就跳吧,反正这也是笔生意,谁也不吃亏。

他们重温了童年时代的游戏,大头叉开双腿利索地飞越杨泊的背部以及头部,他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的心脏被大头全身的重量震得疼痛,另外有冰冷的风掠过耳边。杨泊缓缓地直起腰凝望着大头,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这是在开玩笑。杨泊嗫嚅着说。跳山羊,这是开玩笑是吗?

不是玩笑,是你要离婚,是你要借钱。大头从皮带上解下钥匙圈走进屋里,隔着几道门杨泊听见他说,这笔生意做得真有意思,贷款两万元跳一次山羊啦。

杨泊最后从大头手上接过一只沉甸甸的信封。他从大头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内容,那是睥睨和轻蔑,朱芸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在恍惚中听见大头说,杨泊,其实你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为了达到你的目标,我就是让你吃屎你也会吃的。杨泊的身体再次颤动了一下,他将信封装在大衣口袋里,你他妈的胡说些什么?大头举起台球杆在杨泊腰际捅了一下,大头对杨泊说,快滚吧,你是只最讨厌的黑球8号,你只能在最后收盘时入洞。

4,

当杨泊走进朱芸娘家的大杂院时他的心情总是很压抑,朱芸正在晾晒一条湿漉漉的印花床单。杨泊看见她的脸从床单后面迟疑地出现,似乎有一种恐惧的阴影一闪而过。

钱带来了。杨泊走过去,一只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没说话,朱芸用力拍打着床单,一些水珠溅到了杨泊的脸上,杨泊敏捷地朝旁边跳了一步,他看见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绳上,疲沓无力,手背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杨泊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女人的手。

这里人多眼杂,去屋里谈吧。

你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朱芸在床单那边低声说,她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哭坏的,沙哑而含糊,我还没跟家里人说这事。我跟他们说暂时回家住两天,说你在给公司写总结。

迟早要说的,不如现在就对他们说清楚。

我怕你会被我的三个兄弟揍扁,你知道他们的脾性。

他们没理由揍我,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们无关。

他们会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这种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们实在要动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杨泊的脸固执地压在晾衣绳上,注视着朱芸在脸盆里拧衣服的一举一动,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离婚,挨一顿揍不算什么。

杨泊听见朱芸咬牙的声音。杨泊觉得愤怒和沮丧能够丑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脸上现在呈现出紫青色,颚部以及咬肌像男人一样鼓胀起来。

有话回家去说,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说,别在这里丢人,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你也别在这里给我父母丢人,我们说话邻居都看在眼里。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事丢人,我不知道这跟你父母有什么关系,跟邻居又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单那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哽咽,朱芸蹲着将手从床单下伸过来,在杨泊的脚踝处轻轻地掐拧着,杨泊,我求你回家去说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杨泊俯视着那只长满冻疮的被水泡得发亮的手,很快缩回脚,他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把钱借来了,你该跟我谈具体的事宜了。我们选个好日子去法院离婚。

等到夜里吧,等孩子睡着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杨泊脚下泼了盆肥皂水,她恢复了强硬的口气,我会好好跟你谈的,我操你妈的X。

杨泊穿着被洇湿的鞋子回到家里,全身都快冻僵了。

夜里十点来钟,杨泊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朱芸闯进来,跟在后面的是她的三个兄弟。杨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声,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他们动手前先关上了灯,这样杨泊无法看清楚他们的阴郁而愤怒的脸,杨泊只是感受到他们身上挟带的冰冷的寒气,感受到杂乱的拳头和皮鞋尖的攻击,他听见自己的皮肉被捶击后发出的沉闷的回音,还依稀听见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声,打!打死他我去偿命!

杨泊头晕耳呜,他想呼叫但颈部被谁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声音来。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人痛打着,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识到要保护他的大脑,于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挡住了左侧的太阳穴,又摸到一只拖鞋护住了右侧太阳穴,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杨泊从昏迷中醒来,房间里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杨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到了灯绳。他发现房间仍然维持原样,没有留下任何殴架的痕迹。这很奇怪,杨泊估计在他昏迷的时候朱芸已经收拾过房间,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书架上。杨泊觉得女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间。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

他走到镜子前,看见一张肿胀发青的脸,眼睑处鼓起一个小包。但是没有血痕。杨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为什么要这样?杨泊苦笑着自言自语,他举起手轻柔地摸着自己受伤的脸部,对于受伤的眼睛和鼻子充满了歉疚之情。他身体单薄不善武力,他没能保护它们。最后杨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处,他轻轻地抠出一块干结的淤血,抹在玻璃镜子上,然后他注视着那块淤血说,恶心。真的令人恶心。

5,

第二天又是寒风萧瑟的一天,杨泊戴了只口罩出门,多日来气候总是欲雪未雪的样子,杨泊一向厌烦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他希望在售票处会顺利,但他远远地就看见一支队伍从售票处逶迤而出,黑压压一片,杨泊的双眼眼球一齐疼痛起来。

售票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人,一半是排队买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黄牛票贩。杨泊站在标有北方字样的窗前,朝窗内高声问,去北京的卧铺票有吗?女售票员在里面恶声恶气地回答,后面排队去,杨泊就站到了买票队伍后面,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还卧铺呢,马上坐票都没有啦,又有人牢骚满腹地说,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肯在家呆着,怎么都发疯地往北面跑呢?杨泊在队伍后面轻轻地一笑,杨泊说,这话说得没有逻辑,既然是这么冷的天,那你为什么也要往北面跑呢?发牢骚的人显然没有听见杨泊的驳斥,他开始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咒骂铁路、售票员以及整个社会的不正之风。这回杨泊笑出了声,杨泊觉得到处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怨气和指责,他们缺乏清晰的哲学头脑和理论修养,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耐心,没有方法也没有步骤。

一个穿风衣的人在后面拉杨泊的衣袖,他说,到北京的卧铺票,加两包烟钱就行,杨泊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排队。杨泊觉得那个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队,自然应该买到票,我为什么要多付你两包烟钱?那个人说,别开国际玩笑了,你以为你排队就能买到票了?我告诉你加两包烟钱你不会吃亏的,我给你二十块钱车票怎么样?可以给单位报销的。杨泊仍然摇着头,杨泊说,不,我不喜欢这样,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买你这种不明不白的票。那个人鄙夷地将杨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突然骂道,你是个傻X,杨泊一惊,你说什么?那个人愤愤地重复了一遍,傻X,傻x,然后他推了杨泊一把,从排队队伍中穿插过去。杨泊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人钻进南方票的队伍中,杨泊觉得他受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侮辱,幸好他已经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握着钱的手伸进去,被女售票员用力推开了,她说,你手伸那么长干什么?杨泊说,买票呀,到北京的卧铺票。女售票员啪啪地在桌上敲打着什么东西,谁告诉你有票的?没有卧铺票了。说着她站起来把窗口的移门关上了。杨泊伸手去推已经推不开了,他说,没卧铺就买硬座,你关门干什么?女售票员在里面瓮声瓮气地说,不卖了,下班了,你们吵得我头疼。杨泊看着手表,离售票处的休息时间还有半个钟头,可她却不卖票了,她说她头疼。杨泊怒不可遏,朝着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账。他听见女售票员不温不恼的回答,你他妈的才混账呢,有意见找领导提去。

杨泊沮丧地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几个票贩子立刻跟了上来,那个穿风衣的也在里面,他幸灾乐祸地朝杨泊眨眨眼睛,怎么样了?买到卧铺票啦?杨泊站在台阶上茫然环顾四周,他说,这个世界有时候无理可讲,穿风衣的人扬了扬手中的车票,怎么样?现在肯付两包烟钱了吧。杨泊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杨泊说,我决不妥协。

6,

星期一杨泊去公司上班,同事们都看见了他脸上的伤,没等他们开口问,杨泊自己作了解释,他说,昨天在房顶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没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杨泊拿了一叠公文走进经理办公室,默默地把公文交还给经理,他说,这趟差我出不成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么啦?经理很惊讶地望着杨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吗?

买不到车票。杨泊说。

怎么会买不到车票?没有卧铺就买坐票,坐票有补贴的,你也不会吃亏。

不是这个问题。主要是恶心,我情绪不好,杨泊摸了摸脸上的淤伤,他说,我昨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莫名其妙。经理有点愠怒,他掀起了那叠公文,又专注地盯了眼杨泊脸上的伤处,我知道你在闹离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妻子那么贤惠能干,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赶离婚的时髦?

离婚不是时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灵有关。杨泊冷静地反驳道。

那你也不能为私事影响工作。经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显是被杨泊激怒了,什么买不到车票?都是借口,为了离婚你连工作都不想干了,不想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觉得你的话逻辑有点混乱。杨泊轻轻嘀咕了一句,他觉得经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想更多地顶撞他,更不想作冗长的解释。杨泊提起桌上的热水瓶替经理的茶杯续了一杯水,然后他微笑着退出了经理的办公室。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

在走廊上杨泊听见有个女人在接待室里大声啼哭,他对这种哭声感到耳熟,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凄凉的哭喊,他凭什么抛弃我?这时候杨泊已经准确无误地知道是朱芸来了,杨泊在走廊上焦急地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充满了某种言语不清的恐惧。他蹑足走到接待室门口,朝里面探了探脑袋。他看见几个女同事围坐在朱芸身边,耐心而满怀怜悯地倾听她的哭诉。

只有他对不起我的事,没有我对不起他的事,他凭什么跟我离婚,朱芸坐在一张木条长椅上边哭边说,她的头发蓬乱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脚上则不合时宜地套了双红色的雨靴,女同事们拉看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劝慰她,杨泊听见一个女同事在说,你别太伤心了,小杨还不懂事,我看他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我们会劝他回头的,你们夫妻也应该好好谈谈,到底有什么误会?这样哭哭闹闹的多不好。

自作聪明,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倚墙站着,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来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认为这样会阻挠离婚的进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们结婚时他一分钱也没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连他穿的三角裤、袜子都是我买的,我图他什么?图他老实。谁想到他是装的,他是陈世美,他喜新厌旧,现在勾搭上一个女人,就想把我一脚蹬了,你们替我评评这个理吧,朱芸用手帕捂着脸边哭边说,说着她站了起来,我要找你们的领导,我也要让他评评这个理。

杨泊看见朱芸从接待室里冲出来,就像一头狂躁的母狮。杨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的下摆,朱芸回过头说,别碰我,你抓着我干什么?杨泊松开了手,他说,我让你慢点走,别性急,经理就在东面第三间办公室。

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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