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嫉妒也许是最好的小说题材丨他读
在当代众多的小说家中，盛可以与众不同。她的文字、她的书写是一种异端。(我不想用“另类”，因为此词用得太滥，意义已遭谋杀)我注意到，冷酷、凌厉、狠辣、尖锐等，都是同行经常用来称赞盛可以文字特色所惯用的评语，但这多少有些静态。伶牙俐齿的盛可以却经常在动态中显现，陈词滥调在她的笔下照样散发出异样的光芒。言词的效用常常能做到四面出击、随意嬉戏、享受能指的奢华。
“她狠狠地干掉盘五花肉。现实主义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叠在盘子里，红白相间、色润鲜艳，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花肉变成了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盘五花肉的下场。(更严重的后果是，这段爱情比旨邑设想的更惨——她吃下的将是一盘带病毒的五花肉——病菌终生潜藏她的体内，直接影响与危害她的精神与健康)。”
这是典型的盛可以语调，语带讥刺，喜好挑衅滋事，追根究底且不依不饶，刀子嘴绝没有豆腐心、才华横溢却常用来捣乱，叙述上专横跋扈，不循规蹈矩却屡有创意。
这里说的旨邑是小说的女主人公。故事简单，讲的是她与一位有妇之夫的水荆秋的情感历程。“一个普通的高原之夜，因为后来的故事变得尖锐。”一个“变”字厉害，一写就是0多万字。当我们确定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时，这段情感将是倍受令人窒息的嫉妒心折磨的历程。
小说忌议论，忌掉书袋。这条分明已写在创作手册上的不可以律，对这个名叫可以的盛来说毫无作用。她肆意摆弄文本，叽里呱啦地绝不放过那些字句，名家名著名言，收藏考古知识如同烟花爆竹四处流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确实让阅读很分心。我们不妨从“分心”入手。
小说中写道，水荆秋与旨邑的一次情欲遭遇，慌乱离开中却把夹在“西方正典”书中的眼镜遗落在客厅茶几上。对情节来说，眼镜夹在书中哪一页不重要。而我却有意翻到页，哈罗德·布鲁姆那篇著名的普鲁斯特论，文章第一次指出:“普鲁斯特像弗洛伊德一样，可以说是糅合了莎士比亚和霍桑《红字》的风格，由此进一步奠定了性嫉妒的经典性。”
作者提醒我们注意，在普鲁斯特51岁辞世的19年，弗洛伊德发表了那篇探讨性嫉妒的简短有力的论文《嫉妒，偏执及同性恋中的某些神经机制》。巧的是这篇鲜为人提及且从未被翻译成中文的短论，在《道德颂》中被作者的大段议论所引用。是启示，还是偶遇，难说。巧的还在于作者那一贯的冷嘲热讽，与创作企图，叙述倾向，旨邑的精神活动、心理变化竟如此默契合拍，共同演绎了一次性嫉妒的情感迷乱。
书中有一段话，清楚概括了这一情感迷乱的曲折。
“旨邑不懂上帝的心思，他想方设法破坏她和秦半两。首先设置了水荆秋，继而让原碧成障碍，当他预知这个障碍被粉碎，便使用了更凶猛的一招，派一个胎儿进驻腹中，从根本上瓦解她的梦想，不许她自由，不给她选择。”
这个上帝不是别人，而是居心叵测想主宰世界又不能控制自我的叙事者。他把《道德颂》截为三截:一截将嫉妒赠予爱的维护，一截将嫉妒赠予爱的纠缠，一截则将生命与幻灭赠予爱。在崇尚精神和抵制身体的双重挤压下，作者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话语策略，使小说向内走，追寻那心怀妒忌的情欲是如何纠缠于对方背叛的每一个细节，使旨邑一步一步地陷入妒火中烧的苦狱，吞下那“带病毒的五花肉”。
叙事者毫不掩饰，旨水相遇一开始就步入了情绪的狂欢，“每天有嚼头，每天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这是否一语道出了令旨邑饱受折磨的原由呢？假如这场情感之役的对象不是水荆秋而是那时时处处显得卑微周到的谢不周，假如换作是那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年青画家小名秦半两呢？
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而小说是可以虚构的。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虚构也是一张网，想象生活终究难逃生活的想象。叙事也并不是逃避的理想解毒剂。偏爱滋事挑衅的叙事一旦选择了魂牵梦萦的嫉妒之心，旨邑就“被一个古怪的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这念头像只苍蝇，不断在她长满腐肉的脑海回旋，闹得她心烦意乱。”叙事者告诫我们，内省可以选择，但虚构也是一条不归路。
猜疑、嫉妒、妒忌到嫉恨的发展演变加剧了旨邑的情绪波动，她若有所思，时有所想，理想的潜在状态经常作祟，不可名状的情绪为言语所捕捉，疑神疑鬼不断追击着水荆秋，自我折磨和自我安慰交替运行，唯有自我治愈是做不到的。
因为情感、道德、婚姻并不仅仅只指涉自我，抛弃他者是无济于事的。已处于妄想症边缘的神经只能求助于置换和转移，于是谢不周和秦半两便走进了我们的视线。水荆秋逃避时，谢不周随时出现；水荆秋已婚的障碍竖立时，单身青春的秦半两便显现。其实，他们都是水荆秋的另一半。
在我们如此缺乏内在性追求的叙事谱系中，我很惊讶《道德颂》的出现。如同我在同样的《收获》上读到安妮宝贝的长篇《莲花》时的心情一样。当然，同样涉足人的精神与内心的作品《道德颂》与《莲花》是如此不同，一个是喧哗一个是静默，前者的内心躁动是活生生的，而后者的精神追求则是充满诗意的虚幻。
创作有时更需要角斗士，而不是有些人梦寐以求的庞大军团，其中旗鼓手、先锋、中军、后勤等一应俱全。以跨越多少年份为宏大的叙事表面省功省时，实际上也是对智慧的最大浪费。
杰出的作品都是在“创世纪”和“启示录”中间诞生，而有价值的叙事不啻是在时钟的“嘀”和“嗒”之间书写。盛可以把人的嫉妒之心的情感历程写得如此丝丝入扣，云谲波诡，悲哀之中不失调侃，沉思之中不失戏仿，为陈词滥调开辟新径不惜余力，庄谐并举的婉约之情使人们为之动容。
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记取弗洛伊德的提醒:在潜意识中，嫉妒和悲伤的心理更加活跃；和普鲁斯特那无声的告诫:性嫉妒也许是最好的小说题材。
盛可以
作品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一度让人感到婚姻的灰暗，但盛可以却设计另一个实验，结论是：“没有婚姻，爱情就是爱情的坟墓。”这场锥心泣血惨淡收场的爱情实验，正是一场“道德”的颂歌。
《时间少女》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奖作品。整个小说充斥着浓浓的宿命感。一对互不相认的母女在冥冥之中相互亲近，却又只能被命运捉弄，被爱情抛弃，看着对方渐渐沦陷。
女主人公左依娜，没有经历特别轰烈的恋爱，但又顺理成章地和平头前进结了婚，然后几乎毫无意外地，她和庄严有了婚外情。在一开始的挣扎和徘徊之后，左依娜选择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图片来自摄影师：Yodama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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