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少年小说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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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小说在国外
英语世界的青少年小说(YongAdultnovels,以下统称YA),顾名思义,指为12岁至18岁的读者所创作的小说,尽管这个文类的目标读者是未成年人,但实际上,据统计,它的一半读者是成人。
西方YA小说的内容,主要展现12岁到18岁的青春期少年少女的生活,例如友情、初恋、家庭关系和身份认同等等。它被认为是一个桥梁,用以沟通儿童小说和成人文学。在英美,YA小说出现得要比为更为低龄的儿童所创作的文学晚很多。美国第一部YA小说,是莫琳·达利(MaureenDaly)发表于年的的《十七岁夏天》(SeventeenSummer),讲述了女主人公安吉的夏日初恋故事。
自上世纪60年代起,YA小说成为西方出版界的不可忽视的重要图书类别,利润可观且时出爆款。近年来的一些大热的流行文化作品,例如《哈利·波特》《暮光之城》《饥饿游戏》《黑暗物质三部曲》最初都是YA小说。
除了反乌托邦、奇幻类小说之外,现实主义的YA小说也很流行,例如《十三个原因》(年改编为电视剧),《星运里的错》(年改编为电影,去年跨年上映的中国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与这部作品中的很多情节高度相似)等。这类现实向作品反映青少年的校园与家庭生活,时有触及校园霸凌、问题家庭、疾病、性侵与未婚先孕、青少年自杀等尖锐话题。
《时代》杂志评选的“青少年小说佳”部分入选书目“儿童不宜”与年龄分级
年,马文·柏吉斯(MelvinBurgess)的《嗑药》(Junk)获得英国最高儿童文学奖项卡内基文学奖。这部小说讲述了一群青少年吸毒者的青春故事。年获得卡内基文学奖的是凯文·布鲁克斯(KevinBrooks)的《地堡日记》(TheBunkerDiary),这是一本被读者形容为“残酷”“负能量”“致郁”的书,讲述了几位青少年被囚禁于地堡的生存实况。这两本小说的获奖,引发了争议。《卫报》和《英国每日电讯》先后发表文章,指责卡内基奖的选择过于“暗黑”。
引发争议的《嗑药》与《地堡日记》书封
问题的争议点在于,儿童文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因为儿童的概念很宽泛。从婴儿到18周岁之前的未成年人,都可算作儿童,但是为婴幼儿写作的绘本和幼儿故事,和为高中生和大学低年级生所写作的青少年小说,其内容、篇幅、词汇量,可谓天差地别。而这两者同属于广义的儿童文学的范畴。
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对儿童读物的分级,一般基于两点考量。一是其描写的内容与主题是否适合该年龄段的儿童阅读,他们是否可以理解;二是从语言角度,考察词汇量、篇幅与文字句法是否符合目标读者群的认知水平。
在英语世界,根据目标读者的年龄段,广义的童书大概可分为以下四类,绘本(大约5岁以下),chapterbook(大约6-8岁),middlegrade(大约9-12岁)以及youngadult(大约13-18岁)。从绘本到chapterbook到MG再到YA,篇幅越来越长,文字越来越复杂,内容也相应的与目标读者群的生活经验相贴合。比如《哈利·波特》的第一本就属于MG读物,后面几部则是YA。
在中国,广义的儿童文学也被分为三类,分别是服务于学前儿童的“幼儿文学”(包括绘本和幼儿故事),目标读者为7岁到12岁的“儿童文学”(狭义),以及目标读者为12岁到18岁的“少年文学”。
引发争议的《嗑药》与《地堡日记》,都可算作YA类作品。YA作品比起绘本、童话和幼儿故事,主题更为深刻沉重,也不尽是“happilyeverafter”的大团圆结局,其存在可以说是颠覆了大众对儿童文学“天真美好”的刻板印象,故而《卫报》和《英国每日电讯》的批评者认为,卡内基奖应该为YA小说另外设立一个单独的奖项门类,而非将其与其他目标读者更为低幼的作品混在一起参评,导致选出一些“暗黑致郁”之作,不能成为整个儿童文学大家族的合格代表。
孰是孰非,难有定论。YA自有其单独奖项,但YA难道就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排除出儿童文学的大家庭?西方的YA小说中不乏性与暴力,也并不必然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自然,这样的故事,在大众观念中,皆属“儿童不宜”,但试问活在现实世界中的高中生,谁能保证他们的生活中没有接触任何这些内容?他们有的辍学打工,有的面临流氓催债,有的被老师性侵,有的在学校里面临校园暴力,哪怕他们只是少数人,不能成为整个青少年群体的代表,但谁也无法否认,他们和她们存在着。性与暴力可以从小说中删掉,但它们能从青少年的真实生活中删掉吗?
原创青少年小说的缺席
与西方世界青少年小说获得儿童文学大奖引发争议相对应的,是中国童书市场中,青少年小说这个类别的缺席。90年代,还曾出现过郁秀的《花季雨季》、陈丹燕的《女中学生之死》等真切展示中学生生活(考试的压力、早恋的禁忌)的作品。然而中国童书蓬勃发展了20多年后,相较绘本、童话等呈指数增长的类别,原创青少年小说并没有比90年代进步太多,甚至可能是原地踏步,或者退步。
中国的青少年小说缺席的原因,也和相对保守的文化环境有关。西方青少年小说中常见的主题,例如初恋与第一次性爱、校园暴力、自杀等,在国内很难出现在以未成年读者为对象的读物中。
尽管如此,近些年,国内仍有一些可贵的青少年小说出现。汪玥含的《乍放的玫瑰》中,写到青春期女孩的抑郁与自杀;黄春华在《她从前是我深爱的人》中,探讨了同性友情与爱情的模糊界限;殷健灵的《橘子鱼》描写了一位未成年怀孕的少女妈妈;三三的《舞蹈课》中,描写了一个女孩青涩的暗恋,对象是她的舞蹈老师;而王璐琪今年的新书《十四岁很美》,围绕着少女被性侵的痛苦经历展开。
这些小说都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但似乎少为人知。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些作家专门为青少年写作的小说,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丝丝说教的意味。其实这种潜在的教化意义,西方的YA小说亦不能幸免,只不过高明的作家可以将其隐藏得更深,处理得不生硬。
比起这类为数不多,且有可能充满说教气息的青少年小说相比,同样书写青春期成长的另一类作品,可能更为中国读者所喜爱,即那些本身就是由青少年所写作的青春文学。80后成长的记忆中,少不了韩寒、郭敬明、张悦然、春树、饶雪漫、落落等熟悉的名字。他们大多年少成名,或写叛逆成长,或写青春疼痛,在当时的中学生和大学生读者群中,引发广泛共鸣。这批青春文学作家,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青少年小说作家,他们的作品切实地陪伴了读者们的成长。
而如今零零后们在青春期,又在自主地选择哪些小说呢?不是由老师推荐,不是由家长强制,如果能够自由选择,是什么样的作品陪伴了他们的高中,他们的成长?恐怕是网络小说吧。
网络小说的定义,取决于其发表媒介。而青少年小说的定义,取决于其目标读者群。二者的内容或有交集,但并非完全重叠。但如果一部网文,描写的内容是中学生活(《撒野》或《全球高考》),或者主人公是青少年(《龙族》或《诛仙》),并且拥有广泛的未成年读者群,大概可以被算作是中国的青少年小说。它们是真正的原始野生的,不是由老师、家长和图书管理员挑选,而是青少年自己选择,口口相传的。
或许有人要皱眉说,儿童和青少年没有判断的能力。他们自己爱看的书,质量不高,内容低级,对他们的成长没有助益,所以才需要有老师和家长为他们的选择把关,为他们挑选更适宜,更有教育意义的书籍。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的同班同学在高中课堂上偷偷传阅郭敬明和可爱淘被老师抓住的时候,老师对这些小说嗤之以鼻。十几年后,家长们面对沉迷网络小说的孩子们,惊慌失措,甚至走向举报。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很多成人,似乎总是先入为主地便为这些流行作品判了死刑,极少有人愿意去真正读一下它们,去研究下它们对青少年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这些作品或许文字粗糙,或许内容重复,或许格调不高,但是它们被万千读者们阅读着热爱着,这背后的原因其实值得去理性地分析与探讨。
网络小说中,确实有很多平庸甚至传递有害价值观的作品存在。家长们对孩子过分沉迷这些作品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我想,比起粗暴的禁止与训斥,更合适的处理方法,或许是家长坐下来,把这本小说看完,然后好好地敞开心扉,跟孩子聊一聊,问一问,他(她)为什么喜欢这个小说?或许家长读完,会发现这个作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粗俗低级,甚至还不错,又或许家长读完,确实发现这个小说中存在一些问题。但无论是哪种看法,只有以一种尊重孩子的方式传递,才能被孩子听到。与孩子进行真诚平等的对话,比什么都重要。
集体失声的青少年与儿童
我始终认为,如今对儿童文学和青少年小说的定义,太过于成人中心。儿童文学和青少年小说被定义为,成人作者,为儿童和青少年读者所写的,并认为适合于儿童和青少年阅读的作品。它们所强调的是作者的意图,而且是成人作者的意图,这样的定义中,本身就包含着一种成人与儿童之间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
为什么儿童文学或青少年小说不能被定义为,儿童和青少年喜爱阅读的作品呢?难道作者的意图,比读者的喜好更为重要?又是谁决定的呢?我们要意识到,所谓的童书市场,除了读者是儿童之外,其他的每一个环节,都是成人的世界,成人的生意。从作者到编辑,从出版商到家长。在这门生意中,儿童和青少年更像一个旗号,一个吉祥物,成人们打着儿童的旗号,贩卖的是自己的焦虑,自己的观念,盘算的是自己的利润,自己的声誉。儿童文学中的儿童,在这个世界中,是集体失声的。
《女中学生之死》是作家陈丹燕写于年的作品,距今已35年。小说根据一起发生在上海的中学生自杀事件改编。主人公叫宁歌,在十五岁生日来临之际,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
《女中学生三部曲》书封,《女中学生之死》为三部曲之一。
宁歌敏感,热爱文学,向往自由。高压的学业、严厉的老师以及唯分数至上的环境让她窒息,而回到家后,等待她的却是只会对她打骂与贬低的母亲。宁歌活得疲惫,不快乐,她控诉:
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与初恋的信件被老师与家长发现。破碎的原生家庭、高压的应试教育与禁止早恋的戒条,共同杀死了十五岁的少女。一刀刀,宁歌在死前细数着灵魂上的伤口:
第十刀。到那个世界我会美丽,有一个幸福的家,妈妈好,爸爸好,我有一张铺白床单的小床,一个粉红色的小房间。第十一刀。我能愉快地学习,博学多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永远不用考试。第十二刀。再吻“大青蛙”一下,绿色表示纯洁健康,生长着的爱情……濒死女孩的悲鸣,读来让人心碎。在这部中国的青少年小说中,少女的声音没有被遮蔽,她的痛苦与快乐,悲愁与不甘,全都被传递了出来。陈丹燕说,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她参考了自杀而死的中学生的日记。原始材料的粗粝力量,加上作者的艺术加工,使《女中学生之死》,成为一曲凄美的绝唱。在小说的最后,陈丹燕写道:
大人们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意活着,他们是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愿传递中国青少年真实生活与困惑的青少年小说再多一些。这样的小说可以成为灯与萤火,引领着少年少女们,平安地渡过青春期这条湍急的河流。
题图选自:《想拯救书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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